=1=
自我有記憶以來，爸媽就時常爭吵，甚至大打出手。
我不知道原因，只知道結果-他們在我小學的時候簽字離婚了。
媽媽帶著行李離開了家，沒有落淚也沒有回頭。之後家中就剩下爸爸、哥哥和我。
母親節的時候，學校教了一首歌，讓我們回家唱給媽媽聽，全班同學都在練習:”母親像月亮一樣，照耀我家門窗。聖潔多慈祥，發出愛的光芒……。”
放學回到家後，我坐在門檻上看著月亮。的確啊!母親就像月亮一樣，遠遠地、高高地掛在天上，我知道她的存在，但摸不到、碰不著。
慈祥嗎?
我偏著頭搜尋著過往的記憶，想不起關於母愛的片段，或許是當時我年紀實在太小，或許是她轉身離去的背影太決絕，她的面容就像月亮，模糊而散發著蒼白的光芒。
我記得那天我沒有哭。
=2=
念六年級的某堂課上，我第一次認識”父慈子孝、兄友弟恭”八個字，它們靜靜地躺在紙上，我反覆想像著那是什麼樣的景象，卻咀嚼不出任何味道。
看著同學們毫不懷疑地朗誦著，我才發現我似乎有些異於常人。慈孝友恭那種一家和樂的感覺，在同學們眼中理所當然，我卻從來都沒有體會過。
或許我對這個世界的任何感情都已經很淡很淡了。
爸爸跟哥哥對我來說，就好像是家門前的路燈，你知道他一直會在那裏，日復一日，年復一年。
直到路燈不在了，我才發現，家門前似乎變得更暗了。
=3=
我跟哥哥一年一年長大，家中的積蓄也一點一點耗盡，在我初中的時候，爸爸決定再次出海。
我在岸邊目送他踏上遠洋漁班的旅途，揮著手。
爸爸，兩年後再見。
我才剛學過李白的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，沒想到這麼快就置身在這首詩的意境中。
我想，全班也只有我真正體會過李白的離愁。
孤帆遠影碧山盡，唯見長江天際流。
我看著載著爸爸的船消失在海與天的交界。海風不斷打在我的臉上，是那麼地黏膩、那麼地鹹澀。
我記得那天我沒有哭。
=4=
爸爸不在陸地上的日子，我每天放學都騎著腳踏車到姑姑家吃晚飯。
其實我不喜歡去姑姑家，一個由爸爸媽媽和小孩組成的完整家庭，我顯得格格不入。
直到我認識了一個老師，我的生活產生了戲劇性的轉折。
這樣的緣分說來很奇妙，他是我們學校的一名老師，但沒有分配到我們班的任何課程。
我們的相識不在課堂，而是在球場。
我和幾個同學經常在課後跟老師一起打球，漸漸變得熟稔之後，開始會到老師家去打遊戲，老師還會幫我們複習功課。
老師知道了我家理的情況後，幫我準備了一張床，讓我搬進他家。
在我最孤單的時候，上天給了我一個陸地上的爸爸。
他會買飯給我吃，他會買衣服給我穿，他會教我讀書，有任何的心事都可以向他傾訴。
我就這樣遇見了一個專屬於我的強力後盾。
從此以後，我再也沒去過姑姑家了。
老師的存在讓我感覺自己像是單親家庭的孩子，而不再是父母都遠去後，遺留下的一個單獨的存在。
=5=
住在老師家的這些日子，我感覺自己的變化很大，變得多話、變得愛笑、變得有自信。
老師給予我的溫情與教導，填滿了我心中所有的裂痕。讓我學會了感恩，讓我不再用敵對與戒備的眼光看待這個世界。
時間就這樣晃晃悠悠過了兩年，爸爸從海上回來了。
我卻沒有從老師家搬出來。
或許是一種習慣吧!老師在我的青春期扮演了太重要的角色，我習慣依賴著老師。
對此，爸爸也沒有多說什麼。
我們的師生緣分一直延續到我考上大學那一年，我收到了公立的海洋大學的錄取通知書。
我心裡很清楚，能順利考取，老師是我最大的支柱。每一個與書本為伍的日日夜夜，都是同一個身影支撐著我一步一步往前走。
也因為這樣，我不但沒有學壞，還考上了理想的學校。
=6=
在暑假的尾聲，我收拾著行囊，包括老師這些年買給我的衣服和用品，準備北上，搬進學校宿舍。
老師對我說:”我能陪你走的路就到這邊了，有些話想跟你說。你知道為什麼我一直鼓勵你去報考海洋大學嗎?”
我搖了搖頭。
”因為那是你爸爸對你最深的期盼。” 老師看著我。
“老師你認識我爸爸?”我驚訝地喊出聲。
“其實，在你爸爸出海前，他就來找過我。他說當時年輕氣盛，不懂得如何去經營一個家，讓你從小就在父母的爭吵中度過。後來才發現，你已經變得封閉而冷漠，他不知道該怎麼去解開你心裡的結。”
兒時的記憶再度翻湧上來，那是我不願再憶及的過去，一個沒有人懂得傾聽與關懷的黑白色調的世界。
“你爸爸希望這兩年他不在你面前出現，能讓你慢慢淡忘小時候不愉快的記憶。但他又不放心你一個人。因此，他找上了我。”
原來，爸爸出海不僅是為了謀生，更是希望他在海上的日子，我可以脫離原生家庭帶來的陰影，在沒有他的陸地上，展開新的生活。
原來，爸爸在出海之前，分別在姑姑家和老師家，留存了一份父愛給我。
原來，我擁有一份完整的愛，專屬於我的。只是他從來不懂得表達，我也從來沒察覺。
“你爸爸回來之後，你沒提過要搬回家，他也不在意。他說如果他是你的陰影，他願意就此從你的生活中退出，還你一片燦爛陽光。只要你現在過得快樂，只要能看著你自由飛翔，他就無怨無悔。但我覺得，還是應該要讓你知道，他默默為你做的一切。”
這時我才知道，我沒有喪失愛的能力，只是遺忘。
儘管我遠遠地逃離家，卻還是報考了海洋大學，因為我依然離不開海的懷抱；因為我從來就沒切斷過相連的血脈。
我一直以為愛就是像老師這樣的陪伴與教誨，卻不知道世界上還有一種愛，是像爸爸這樣的成全與放手。
我向老師深深鞠了躬，轉身就向外跑，拼命地跑。老師沒有出聲喊我，他知道我要回家。
我衝進家門，爸爸坐在客廳裡，手上正拿著一個長方形的相框，反覆看著。
走近一看，那是海洋大學的錄取通知書。
我記得那天我哭了。
十幾年來刻意建立的自我武裝，都這一刻徹底熔化。深埋於心的淚水，也在遲來的父愛中潰堤，令我久久不能自已。
我緊緊抱住爸爸，他的身體因為詫異與不習慣而顯得僵硬，卻默默任由我的淚水滴濕了他的衣服。
老師沒有騙我，爸爸是真的從來沒有把我放下。
=7=
到學校報到的那天，老師和爸爸都陪著我，我們三人在校門口拍了一張合照。
謝謝你們，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人。讓我又重新學會了愛。
愛老師、愛爸爸、愛自己、愛這個世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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