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些人在婚姻的束縛中傷痕累累;有些人在金錢的逼迫裡苟延殘喘;有些人在傳統價值觀的殘害下心灰意冷。
當一個人走不出自己的宿命,放不下對這個世界的怨恨,很容易從受害者變成加害者,
把自己的枷鎖套在下一代身上,使得悲劇不斷輪迴,代代傳承下去……。
鎮上賣麻油的人家有個女兒生於七月,名喚曹七巧。
七巧是個漂亮的姑娘,手上總掛著一環翠玉鐲子,襯得手臂圓潤白嫩,很多男孩子都喜歡她。
但誰也沒料到,一個賣麻油出身的女兒,竟然能嫁給大戶人家姜公館的二少爺,還是正房而不是姨太太。
這一樁門不當戶不對的親事起因於姜家二少爺身體不好,大戶人家都不願意把女兒嫁給他,而七巧的兄嫂為了錢,打算將七巧出售給他們。
曹七巧似水的年華,七巧對婚姻的期待,都在兄嫂哀求的目光下粉碎。這一筆交易,代價是七巧的一生。
人的一生總會面臨許多選擇,不論是為了成就別人,或者為了成就自己,這背後所要付出的代價可能讓人始料未及,究竟值不值得也只有自己知道。
她嫁進了姜家,這裡的所有人,上至各房太太,下至丫環,都在背地裡嘲笑她,為了攀大戶嫁給一個殘疾人,七巧的出身根本配不上這座宅邸給予的名份。
家裡要是丟了東西,所有人都會覺得是七巧偷的,而七巧也沒什麼好辯駁的,是或不是,又有什麼差別?
婚後的七巧,每每看到兄嫂來訪時,心情都是複雜的。她會想到為他們而葬送的一生,而感到滿滿的怨恨,卻也會想起曾經的年輕歲月,而感到深深的眷戀。
七巧永遠記得自己穿著嫁衣的模樣,身上全是艷紅的血,一步一步踏進深淵。
她抽出刀捅向自己那顆渴望尋常夫妻生活的心,像貨物一樣把自己裝進轎子裡,抬進姜府。
在那之後的每一天,承受著眾人的鄙夷,在那之後的每一夜,獨自面對著久病不起的丈夫。
這些年沒有愛,只有恨;沒有幸福,只有屈辱。
長年臥病在床的丈夫,對正值青春年華的七巧來說,是一抹沉默卻不容忽視的巨大陰影。旁人對她的踐踏更使她的心態逐漸扭曲變形。
舊時代的婚姻本就是一場沒有退路的豪賭,曹家看似以小搏大,這樁買賣划不划算,又有誰說得清?人的一輩子太長也太珍貴,別輕易為金錢簽下賣身契。
在姜家的這些年,除了對眾人、對世界、對命運的滿腔怨恨,七巧的心裡還裝著一個人,就是丈夫的弟弟姜季澤。
一個她天天都看得到的男人,一個花名在外的正常男人。只有季澤能讓她想起她那所剩無幾的少女情懷。
當姜季澤知道七巧的心思之後,或許也在一瞬間動了心,但他知道自己對七巧不過是一時興起,那一點點微不足道的喜歡,完全不足以為她奮不顧身。
在七巧的世界裡,每天能接觸到的不過就是幾個曹家的男人,在姜季澤的花花世界裡,卻還有無數的女人可以選。
七巧沒有任何可以說服姜季澤甘冒風險沾染上自己二嫂的理由,她的婚姻與愛情注定都是一場寂寥的獨角戲。
因為錢,她在最美的年紀嫁進了最暗的宅院。一年熬過一年,從麻油鋪裡那個愛笑的小姑娘,變成尖酸刻薄的姜家二太太。
直到老太太與丈夫雙雙過世,七巧身上那副無形的、黃金打造的枷鎖才終於真正屬於她自己。
到了分家那天,姜季澤僅僅分到老太太留下的首飾,因為他早已將屬於自己的那一份敗光了,但七巧卻連首飾都不同意分給姜季澤。
只要錢能落在她的口袋裡,她早已經不在乎別人怎麼看、怎麼想。為了錢,她賠上一生;除了錢,她一無所有。因此,即使是心愛的季澤也不能使她讓步。
分家之後她卻迎來了姜季澤的拜訪與告白。
這是七巧夢寐以求的時刻,每愛姜季澤一分,她就必須壓抑自己一分,所有的張牙舞爪都是為了掩飾內心的酸楚與痛苦。
儘管他知道姜季澤的到訪是為了她的錢,但這也是她嫁作人婦幾十年來,唯一離陽光最近的時刻。
如果她裝傻,如果她不要拆穿他,或許她會擁有一份本不該屬於她的溫情。
七巧不在乎任何人,不在乎倫理道德,但她在乎錢。
她終究是趕走了姜季澤,卻在他轉身離去的同時,跌跌撞撞地跑上二樓的窗台,望著那個她愛了很久的背影,一步一步消失在她的視線中。
禁錮太久的靈魂,在晦澀幽暗的角落裡腐壞發霉,再回不到最初嬌豔的顏色。
在天真的愛情與世故的金錢之間,七巧做出了選擇,她依然沒能掙脫錢的束縛,且這一生都沒有再卸下這副枷鎖。
七巧就像一種致命的毒素,只要是親近她的人,就不乏金錢物質,但心理上都遭受她極盡的折磨。
每次兄嫂來探望時,七巧都會以刻薄的言語將他們刮得體無完膚,再以物質填補他們的傷口。
她那千瘡百孔的病態人生就像會傳染一樣,連她的女兒長安也無法倖免。
有次,長安從椅子上摔下來,兄嫂的兒子春熹及時抱住她,卻被七巧撞見。她大發雷霆,一口咬定是兄嫂指使春熹來勾引長安,目的就是要霸占她的錢。
之後還強迫長安裹了小腳。或許她心裡覺得這樣做,女兒就無法逃離自己的手掌心。
七巧的一意孤行,長安的不敢反抗,使這雙過時的半路小腳成了街坊間的笑話。
七巧為了跟姜家另外兩房攀比,曾經把長安送去上學。上學後的長安變得快樂而有活力,卻因為個性上的迷糊,東西時常丟失。
在一次丟了棉被之後,七巧決定要到學校去興師問罪。
十四歲的長安在同學面前,實在丟不起這個臉,與其讓母親到學校去把面子都光,不如由她自己畫上句點。
得知長安不再去上學之後,七巧仍舊是到學校去大鬧了一場。從此,長安再也不敢跟以前的同學聯絡,甚至連他們寄來的信都不敢拆。
對七巧來說,羞辱別人就是為自己討回公道的方式,對長安來說卻只讓自己抬不起頭。
七巧不在意別人的觀感,而長安無比在意。但她又能如何?
她不敢也無力反抗,只能自行割捨掉人生最美好的部分,回到曹七巧的陰影之中。
悲劇的性格與命運是會遺傳的,或許也可以說是刻意的轉嫁。
性格已然完全扭曲的七巧,對兒媳婦百般羞辱,兒媳在這樣反覆的精神折磨下死去,姨太太在扶正之後成了新的攻擊目標,最終吞鴉片自盡。
曹七巧的兒子此後不敢再娶。
過去曾經擁有很長一段痛苦經歷的人,往往都帶有強烈的負面能量,感染著周圍的人,甚至在握有權力之後,將自己的不幸施加在別人身上。
像婆婆或上司這類多年苦熬過來的角色,很容易成為怨念的宿主,悲劇因此像瘟疫一樣在世間蔓延。
七巧的恐怖更在於,她讓兒女都染上菸癮。這是她能夠牢牢控制住兒女的手段,一旦對菸上癮,他們就再也離不開她。
長安眼看適婚年齡都要過了,卻沒有人上門說媒。原因就在於七巧的惡名遠播,不管誰來說媒,她都認為是覬覦她的家產。
直到長安透過相親認識了一個留學生童世舫,她終於戀愛了,變得像上學的時候一樣快樂愛笑,並自動自發開始戒菸。
長安臉上的笑容卻讓七巧感到刺眼,那是一種陽光,七巧見不得的陽光。她沒得到過的幸福,又有誰能在她眼皮子底下得到?
七巧原有的尖酸刻薄加上滿腔的怨妒,讓她更加歇斯底里地將這樁婚事批評得一無是處。
長安心知七巧一定會不擇手段地將場面搞得極盡難堪,而童世舫不是在姜家生長的人,恐怕無法明白七巧的可怕。
這是她生命中難得完美的一段時光,與其讓別人將這段完美烙上屈辱的印記,不如趁現在早早結束。
長安主動跟童世舫解除了婚約,兩人跳脫了水到渠成的婚姻關係成為朋友。於是,長安繼續背著七巧,偷偷跟童世舫來往。
但街坊的三姑六婆又怎麼可能放過這個嚼舌根的絕佳機會?七巧終究還是知道了,她瞞著長安約童世舫到家裡吃飯。
童世舫看到七巧的第一眼就感到毛骨悚然,他感覺到這個老太太是個瘋子。
是的,她是。但她有著一個瘋子的審慎與機智,她刻意收斂自己的言行,偽裝成一個正常人的模樣,並裝作不經意地透露出長安患有菸癮。
這件事踩住了童世舫的痛點,他一心想找個傳統的女性共度一生,長安的煙癮卻戳破了他對一名溫婉女子的想像。
七巧成功拆散了長安和童世舫,親手斬斷了長安生命中最後的一絲美好。
長安的上進之心在退學之後消彌殆盡,對婚姻的憧憬也在與童世舫分手之後粉碎。
她轉身一步步踏入沒有光的地方,活成了另一個七巧,四處搬弄是非、抱怨訴苦,她的生活裡確實也只剩這些,是七巧允許她擁有的。
從此七巧再不會看到長安臉上出現那似陽光般的笑容,有的也不過是七巧式的冷笑,令她感到熟悉與心安。
長安從小就生活在母親的陰影之下,面對七巧的控制,她沒有勇氣逃脫與反抗,每一次放棄與妥協,都為她的生命增添一抹蒼涼。
如果可以,我多想對她說,面對任何困境,只要還有一口氣,請為自己再多抗爭一秒鐘,別輕易對命運低頭,不到最後,別輕易畫下句點。
因為一旦認輸了,一切就真的再也沒有轉機了。
乾癟瘦小的老太太七巧躺在床上,遙遙想起當年那個的姑娘,手上的翠玉鐲子在她年輕的時候是那樣地剛好,現在卻可以一直推到腋下。
一朵生在麻油鋪裡嬌俏的花,硬生生被剪下,擺進江家深宅最幽暗的角落,
於是她在精美奢華的花瓶中,由艷紅走向枯黃,由豐盈走向凋零,一如她早已風乾的心。
七巧出生在熾熱的七月,卻怎麼樣也溫暖不了她注定悲涼的一生,她帶著沉重的金鎖,帶著這一世所有的怨怒,帶著子女的恨,默默地死去。
金鎖記裡的七巧死了,她的悲劇卻還在繼續,仍在這世間不斷遺傳與蔓延。
坐在辦公室裡生無可戀的七巧;站在收銀檯前面無表情的七巧;躲在臥房裡滿腔怨懟的七巧,
千千萬萬個七巧遍佈在這世間,在社會普世價值與金錢的枷鎖下苟延殘喘。
誰的身邊沒有遇過這樣的一兩個人,緊緊抓住不幸的命運不放,放任自己長出獠牙與利爪,將自己和周遭的人都刺得傷痕累累……。
如果七巧能放下對金錢的執念與對宿命的怨恨;如果長安能堅持爭取自己想要的生活,或許他們就能將悲劇停在那一刻,改寫人生的結局。
願世間的每個七巧都能擁有對過往釋懷的勇氣,每個長安都能擁有和命運抗爭的魄力。
願你半生出走,歸來仍是少年。
願三十年前的月色啊,仍似今晚那般皎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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